[先锋小说] 杀死怪物(已发表)

本帖被 Diss 從 技術討論區 移動到本區(2022-07-14) 1

十多年前,陈美玲给我留下一首莫名其妙题目叫《摇摆鼓楼》的诗,然后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由于赌气,我也从来没追问过她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清楚,如果我问,也问不出来什么。她是一个表面上看与常人无异,但是内心深处有点阴冷的女孩。我不知道她这首诗是想表达什么,但我预感一定是意有所指,不然,她为什么一[p][p]</p></p>丁点痕迹都不愿意留下,却留下了这首诗呢?虽然我心有疑虑,但它最终被我放在了生活中很难留意的角落,只是偶尔会目光触及,才会想起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我们没有任何联系,各自在各自的城市过着自己的生活,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十年以后,她才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十多后的一天,陈美玲给我打来电话。在打电话之前,一开始她给我发了一条微信,问我在不在,我说,有事说事,别问我在不在,不然我怎么知道我在不在。如果我说不在,你要是请我吃饭怎么办?如果我说在,你要问我借钱怎么办?你有事就直接说。她说,烦人!别贫了,有正事儿。我给你打电话说吧。把你电话号码发给我。我把电话刚发给她,一个显示成都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在电话里,她说,她们教会要安排她去英国两年。这两年时间半工半读,一半时间在一个卖电子书的网站上班,一半时间在一个神学院学习,等两年期满,回来的时候,会给一个硕士毕业证。我调侃道,你怎么尽碰到这等好事啊,是不是上帝在帮你呀?她说,那当然了,是主的指引!感谢主!

我说,你怎么会想到在临行前给我打电话,是要借钱吗?我可没有。我听得出她在电话那头一笑,说,放心吧,我知道你是穷光蛋,不问我借钱就谢天谢地了。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去英国的航班从北京起飞,在北京登机前还有大半天的时间,正好可以见见你。毕竟——她犹豫了下说,你是我的前男友嘛。我继续调侃她说,我可不承认你是我的前女友哦。我琢磨过好多次了,我觉得我们没有实质性的男女朋友关系。最多,算是“十分之九女友”吧。

她顿了顿,把普通话转化为四川话说,说啥子嘛?

我说,我俩可没有发生过实质性关系。我故意把这句偏正短语说得每个字之间停顿时间相等,这样就可以有两种性质的理解——“实质的性关系”和“实质性的关系”。

她把四川话又转换成普通话说,你要是没事儿,后天到北京西站来接我。我早上的高铁,差不多中午的时候就到了……你最近忙什么呢?

我说,没忙什么。待业中,焦虑着呢。没事在家写写小说,但是没有灵感,写不出来。焦虑感像一把顶在我脑门上的手枪,让我分心,集中不了注意力,乱糟糟的没有思路。

她说,那你来接我嘛,离飞机启航还有十几个小时的时间。我们见一面……你不是一直耿耿于怀我不是你实质性的女朋友吗?要不,我走之前,就实质一下,把你的缺憾补上?

她说话的口气,虽然是试探性的,但在我看来,这种口吻只是女性进可攻退可守的矜持。或者说,她是挑起苗头,让我来主动,她就有了半推半就的借口。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打定了主意,才给我打电话并这么说的。我装作迫不及待很兴奋的样子,连声说,好啊,好啊。

我之所以在心里把陈美玲认定为是我的“十分之九女友”,是因为我们没有发生过实质的性关系。坦白地说,所有恋爱中的男女有过的肢体接触和亲昵举动我们也都经历过,除了最后关键的那一步——我没有和她上床,确切地说,是我没有和她彼此连接,融为一体。所以,在十年前那个九月的一天,她突然走到我的工位前面,淡淡地说她已经辞职了,离职报告人事那边已经批了,她在一天之内快速把工作交接给我,完事后,她把写在A4纸上的诗《摇摆鼓楼》对折,塞进我的文件夹里,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公司。第二天,她就坐火车回了成都。按说,我应该感到悲伤,应该表现出失恋的撕心裂肺。但事实是我并没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应该悲伤,应该喝酒抽烟,表现出借酒浇愁的样子,至少要应该眉头紧皱,在脸上流露出愁苦难过的神情来,因为你的女友丢下你走了。你失恋了。但是另一个声音又告诉我,她能那么轻描淡写地离开,其实我只不过是她打发无聊时光的工具而已。况且,我们貌似的恋爱关系也并未进展到实质阶段。我放松的身体,故作轻松,最后就真的无所谓了。我继续心不在焉地写着公司文案,时不时溜到楼梯道去和一帮人抽烟。只是有时候,看到她曾经坐着的工位,现在空空荡荡,椅子被往前推塞进电脑桌下面,桌子上也没有了往日凌乱的A4纸和她卡通的马克杯,我还是会愣上一阵,想象着如果她还在这里的样子。有时候,我会打开她写的诗,琢磨她想向我表达写什么,可是我什么端倪都没有看出来。我又一次把折叠的纸片打开,这首诗也就再次映入我的眼帘:

  

摇摆鼓楼

  

鼓楼边的广场上,一群鸽子在漫步

我和妈妈手牵着手

去捉弄蝴蝶、蜜蜂

还有火红的石榴

五彩斑斓的石子

是一粒一粒的巧克力糖豆

  

忽然,一阵阴风袭来

阳台上的花盆噼里啪啦坠落

戴着红领巾的伙伴们私下逃窜

恶魔从窗户伸出猩红的舌头

它的獠牙散发着恶心味道

  

黑云压顶,暴雨倾盆而至

我像小鸡一样被恶魔的巨擘抓住

无法呼吸

恐惧扼住我的脖子

我看见钟楼倾斜将要倒下

它要把我砸成粉身碎骨

  

我害怕

我怕黑夜和寒冷

我怕冰山和火焰

我怕狮子老虎张开的血盆大口

  

噩梦般的呓语

蝗虫一样铺天盖地

它们丑陋的脸上流淌着有毒的汁液

这是一个可怖的夜晚

撕碎的花瓣露出狰狞的丑陋的脸

  

我瑟瑟发抖

风雨交加,雷鸣电闪

摇摆的鼓楼,在丧钟鸣响的刹那

轰然倒塌……

  

2010.04.01

  

陈美玲的这首诗,后来的日子,我又拿出来看过几回,但始终是看不明白,也捉摸不透。我心里暗暗骂了她几回,索性就再次收起来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打开过。

她走后不到三个月时间,我也递交了离职申请,从这家公司离开。我很快在SOHO现代城的一个影视广告公司入职了,平常的工作是写TVC创意脚本。广告公司都是年轻人,工作氛围轻松活泼,我很快融入其中,也很快认识了新的同事,我们一帮年轻人整天打打闹闹,于是,她很快就从我的记忆里淡出,即使偶尔在脑海中浮现,她的样子就像用水在酷暑的水泥地板勾勒出的人物画像,很快就无影无踪。

  

2

和陈美玲认识是在2009年的10月。此前,我毕业不久,在一个乡下的中学教书,因为年少轻狂,决心到外面闯闯,于是独自一个人背着个双肩包就莽撞地来到了北京。到了北京,才发现生活和自己想象中的样子相去甚远。这一年,我像一个扫帚星一样。我不知道是我的到来给公司带来了厄运,因此倒闭,还是因为公司本身就已经快要寿终正寝,而我则作为它濒死的征兆和宣告终结的死神,在它苟延残喘之际,命中注定般来到。总而言之,这一年我入职的三家公司,都在不到三个月时间内,解散的解散,倒闭的倒闭。

我找的第一个工作在东四环,在大成国际中心,是一家文化公司。我去的时候,公司正和中国文联合作,编辑一本厚厚的诗集。那时候我经常往长虹桥跑,去文联大院找一个诗人,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扎着一个辫子,头发花白,穿着紧身的皮裤,开始我总觉得他是变态,但是接触了一段时间,发现他人其实很善良,就像个孩子,只是他写的一些口水诗,非要得意地读给我听,我还不得不点头叫好,我客套的叫好,他却非要问到底好在哪里,让我很烦。他把一摞二三十公分的稿子用绳子捆起来,让我提溜回公司,然后就是校稿,修改错字。老板告诉我,现在文化单位穷,但是又抹不开脸面正大光明地赚钱,我们文化公司和他们合作,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打着文学的名义把钱挣了。我编辑的诗库,从全国挑选了上千个诗人,每人选一首或一组诗歌,出版后,定价两百块钱一本,但是作者不送样刊。有中国文联这个金字招牌,就是收个版面费,作者也是求之不得。何况不收,只要求作者每人买几本样书。这样算下来,一千多诗人,一人就算两本书四百块,保守估计,也能收回四十万,除掉成本,利润也是极其可观的。在我们的老板为自己的商业模式自鸣得意的时候,公司被调查了,好像是“非法出版”还是什么原因,门上被贴了封条,我们就地解散,就各谋出路了。

我找的第二个工作是在一个三星级酒店做企划,酒店就在通惠河边上,一片红墙绿瓦的古建筑里,主打淮扬菜。那时候,这里才刚刚开发,远没有现在这般繁华,就是在白天也极其荒凉,四处都挂满了招商引资的横幅和海报。这家酒店差不多是第一家入驻的商家,因为周围再也看不到有其他公司在营业,生意的冷清可想而知。在早期,都是老板的朋友开车远道而来消费捧场,开始几个月还勉强支撑,到了第三个月的时候,就宣告解散了,我和三四十个厨师、服务员一起,卷了铺盖卷又滚蛋了。

第三家公司是在南三环的嘉业大厦,是一家金银币纪念品的,我的工作是写电视购物脚本,语言夸张,非常恶心。我们的老板自诩是高干子弟,他经常在他的办公桌前给我们讲,他的爷爷在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给一个司令员喂马。但是令人不解的是,他怎么就沦落到卖假金银币了呢。他跟我们说,这金币银币不假,这外面刷的一层金箔绝对是真的。于是他就把这些刷了金箔银箔的纪念币和所谓的有纪念意义的邮编卖给一帮退休老头老太太。两个月时间,他的大众帕萨特换成了宝马7系,然后在次年的315晚会上,公司的套路被曝光,这个喂马人的孙子就被进去了,据说关了三个月。我们吓得要死,手机的陌生电话都不敢接。这家公司也就黄了,我只好再找工作。

也是阴差阳错,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叫我去西客站附近的马连道一家茶叶公司面试,我就带着简历和作品赴约。等面试出来,我才发现,我本来要去的是6层的602,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跑到了9层的902面了个试,而且,还面试成功了。就这样,我阴差阳错地就和陈美玲成了同事。

  

3

办完入职,人事经理带我到部门的领导那,把我交接给他。部门的总监是一个东北人,头上毛发稀疏,几近荒芜,满脸脏兮兮的粉刺疙瘩。这种疙瘩和青春痘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青春痘的气质是有生命力的,他这一脸疙瘩,黄色的脓疱饱满充盈,跃跃欲爆,像削了皮的菠萝。总监这幅尊容极其容易让人产生是一个烂人的观感,不是长期纵欲过度,就是失眠焦虑外加抽烟酗酒成瘾。那时候,公司正在翻新装修,品牌部被分成平面设计、文案策划等几个小组,被分散安排在不同的房间或角落办公。由于位置奇缺,我暂时被安排在同一楼层隔壁的财务部一个空着的工位坐着。我跟在总监这个丑陋的矮个子身后,去认识部门同事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就是陈美玲。那时候她才大学毕业,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典型的大学生打扮,明显没有矫揉造作的脂粉气。即使在后来和她分开这么多年,但凡想到她,呈现在我脑海的一定是这个形象,哪怕后来的她也学会了化妆,涂着眼影和嘴唇,齐肩长发也剪短到齐耳的长度,甚至因为发胖,不得不放弃牛仔裤而穿上阔腿裤的时候,我仍然把她定格在这一刻,就像一张照片。

那天总监看了看我,说,美玲,这位新来的同事也是写文案的,以后你俩搭档。他才来,你给他点公司的资料,带带他,快速地熟悉起来。她从工位前面站起来,弯着眼睛笑笑,说,那以后都指望你了,我可不会写,也不喜欢写。当时我大为吃惊,居然在领导面前这么口无遮拦,但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也笑笑了事。引见完所有品牌部的同事,我就回到了隔壁房间自己的工位上。那些天,我作为新人,主要任务就是翻看公司的企业画册和产品手册,熟悉办公环境,和部门同事就没有什么工作的交流和来往,当然,和陈美玲也没有说过话。中午的时候,他们成群结队,一起下楼到写字楼旁边的那个小巷子吃饭,我在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慢悠悠下楼,一个人到马路对面那一排低矮的平房那里,吃重庆小面。

一天中午,我从重庆小面门口出来,在隔壁的烟酒店买了一包烟和一罐可乐,刚推开玻璃门出来,就碰见陈美玲一个人从前面的树荫下走过来。她看了我一眼问,你一个人吃饭啊?我说是啊。她又问,你在哪吃饭?我努努嘴说,就这个重庆小面。我问她,你吃饭没?她说吃过了。她又说,他们吃完都上楼了,我看见你在这边就过来了。你别天天一个人嘛,吃饭的时候跟我们一起。在马连道那里面有个小吃街,吃的可多了,面条、米粉、份饭都有,也不贵。我说,行,下次你叫我,我跟你们一起。我把可乐递给她,说,请你喝可乐。她调笑着说,你就请我喝一个可乐啊,我要吃冰激凌。我扭转身,说,那我再去给你买。她又说,你还当真了啊,算了。谢谢你的可乐。就“砰”地一声把拉环拉开了。

我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她说,你还抽烟啊,不像。我说抽烟还分像不像?她说,你斯斯文文的,不像抽烟喝酒的那种人。我说,那你猜错了。人哪是能看出来的啊,你看过美剧吗?你看那些连环杀人犯变态杀人狂可都是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好人哦,人不可貌相,要是有一天你说你杀过人,我都不会觉得稀奇。我看见她脸上绽放的笑意褪去,表情僵硬着,渐渐凝固,她眼睛里的光亮也明显黯淡下来,似乎深可不测,不过马上又恢复了轻松的表情。笑笑说,才怪!我不知道刚才这句话怎么惹她不高兴了,怎么了就突然收敛起了笑意。不过我也不好意思追根究底的问,只好转移了话题。我问,你是四川人吧?她冷淡地说,是的,成都的。我说,那你应该也爱吃重庆小面吧,麻辣麻辣的。她恢复了神色,说,还好,但这里我们不来,那个老板娘每次端着餐盘叫号取餐的时候,都是扯着嗓门喊,口水到处喷,李珊说她能浇花了,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喷壶”。以前还偶尔来,现在不来了。李珊是平面设计,和她一起入职的这家公司,平常走得比较近,我有些印象。李珊也才毕业不久,河北人,矮胖,大脸,后脑勺上扎个小辫子,屁股很大,穿着牛仔裤,每次我看到她的双腿,就会联想到青年餐厅的干锅黄焖牛蛙。

那时候我住在东五环,每天早上上班,六点就要出发。上了23路公交车,沿着两广路,穿过双井,直奔西去,抵达莲花池就到了。那一年我25岁,正值身强力壮的年龄,于是时不时的就会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我一直有个观点,梦就相当于是数学里的排列组合,白天接触到的碎片信息,在晚上没有意识的时候,大脑自己玩起拼图,每一个信息随意搭配,毫无逻辑而言,所以梦境荒诞怪异。要不是这样,为什么对我而言,陈美玲丝毫没有触动的一丝一毫感官上的起伏,为什么她就那么陡然走进了的我的梦里呢。她走进我的梦里,走进了的梦里的温床,我感受到鱼一般滑腻的肌肤,在我肚皮上滑过,清凉又温暖,她像一条大白鱼,横陈在我的面前,我化作一把利刃,想要剖开她的身体,然后就在一片温润的冰凉中醒来。也许,我们就是生活在一个平行的世界,也许在梦里的空间,有另一个我们。当回到这个真实的现实世界,梦里相识的人也会莫名地多上几分亲切。

23路车上每天人都很多,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可怜的香河肉饼,被挤得贴着车门玻璃,动弹不得。公交车在嘈杂中行驶到垂杨柳这一站的时候,车门刚打开,我就见陈美玲抬脚上来,我们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也许是没想到我也坐这一路车,她眼睛疑惑地瞪圆了,怔了一下。而我,则因为就在几个小时前与她交往过,相爱过,所以当她的目光硬生生顶过来的时候,我的眼神有些躲闪。人太多,我紧贴着她站好,也就没有说话。直到车到虎坊桥的时候,车厢才稍微松快一些。她问我,有啥事?你刚才第一眼看到我怎么那样的表情?我反问,哪样的表情啊?她说,害羞,欲言又止,心里有事的表情。我说,梦到你了。她又问,梦到什么了?我就神秘一笑,说,车上这么多人,到公司再说把。就岔开了话题,扯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无非你大学在哪上的,学的什么专业,属什么的。聊了一些废话,车到莲花池,我们就一起下车往公司走去。

  

4

我们公司所在的办公楼是一个由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国企大楼改造的,墙壁斑驳,桌椅陈旧,空调制冷效果奇差。当时我所在的财务室,只有十来平米,却塞满了七八个人,一个半人高的电扇摇头晃脑地来回摆动,头摇到什么方向,那里的文件就轻微的抖动,风扇的页子发出沙沙的声音。下午三点钟,风扇吹出的风粘稠而温热,每个人都不出声,各自敲着键盘,还有几个人对着电脑昏昏欲睡。在这样的沉闷的下午,我在QQ上给陈美玲发了个消息,我问,你在干啥呢?她说,写新闻稿呢。困死了,脑子跟浆糊似的。要不我传给你,你帮我写点。我说,行吧,你发过来。什么时候要?她说不急,明天给我就行。后来又闲扯了几句后,她说,好无聊啊,咱们玩个游戏吧。我说,好啊,什么游戏?她说,真心话话大冒险。我说,这怎么玩?网上也能玩?她说,可以啊。

对于陈美玲提出的这个游戏,我想象不出来她想在办公室怎么开展,能玩出什么花样。说实话,我的心里是充满期待的。于是我说,天气沉闷,瞌睡死了。玩个游戏也好,打发一下这无聊的时间。那就真心话吧,你先出题。开始,你来我往的问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比如:我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她的三围是多少等等。后来她问我:那天在公交车上你碰到我,说梦到我了,你做的什么梦啊?我停顿了片刻,在思考怎么表述。她催我:快说嘛。有啥不能说的。我就说,男的做梦能做什么梦,就是那个啦。她问,哪个嘛?别磨磨唧唧的。我就说,梦遗了。梦里把你搞了。她发过来一串: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心里想,绕了半天,玩这个游戏,就是想套话问出那天我做了什么梦啊。她接着说,我问个劲爆话题怎么样?我说,放马过来。她说,如果让你选择,我和李珊,你想上谁啊?我说,那还用问吗?当然是你了。她说,为什么啊?我说,李珊那么胖,又矮屁股又大,没欲望。她又说,那我呢?我说,你很好啊,个子不高,但身材匀称,尤其是你穿牛仔裤的时候,屁股很好看。而且你的眼睛弯弯的,像个狐狸精,勾人。她佯怒道,你才是狐狸精呢,我哪里像了。我说,好吧好吧,是有魅力女人味,行了吧。

和陈美玲聊着暧昧的话题,无聊的下午就显得没有那么单调,夏日的房间,热气腾腾,但我感官似乎变得麻木,对空气热度迟钝起来。不过,我的身体倒是燥热难耐,让人难以抑制,我就像胸口压着石块,呼吸沉重,心跳得有点缺氧,晕乎乎的。我勇敢起来,主动要求,那玩大冒险吧!她发出一个大笑的表情,说,你敢吗?我说,我有什么不敢的,只要你敢,我就奉陪到底。她说,那你先吧。我说,你站起来,走到总监面前,扇他俩耳光。她说,你神经啊!不好好玩就算了。我赶忙说,好好好,这回认真了。我说,那我也劲爆一下可以的吧?她说,可以啊。我就说,那你来我们办公室,摸我一下。她说哪里?我说,随便你。消息发过去,我先站起来,提提裤子,然后坐下来等着。不一会儿,就见她推门进来了,我没有抬头看她,假装和我没有关系。平面设计师和她开玩笑:美玲,你别找我啊,我忙着呢。她笑笑说,不是找你的。你昨天设计包装图我给陈总了,估计还还没看呢,有反馈了我告诉你。我过来给新同事点资料。

然后她径直走过来,我把鼠标递给她,她就弓着背,右手在我的电脑上假装找文件,她嘴上说,这个桌面的上的文件,你别删了,都是有用的资料,自己的文件自己重新建个文件夹。D盘的这个是活动的物料设计图,文案资料在这个文件夹……我点头嗯嗯附和,她一边念念有词,右手操作鼠标,点击的咔哒咔哒响。左手却伸下去,捏了我一把。我侧了下身子,捉住她的手,按在我那里不放。我吸了一口气,让腰带和肚子间的空隙大了一些,引导着她进去,我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抽离出来。后来她使劲挣脱出来,抛一个挑衅的眼神,转身娉娉婷婷地走了。

她回到她的工位,给我发来消息,说,该我了!我说,好,看你能出个什么题。她说,我也要。我调侃道,要什么?她说,和你一样的。我继续逗她,什么一样的?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她佯怒:讨厌!不玩算了。我大喜过望,但是装作镇定自若:好,你等着。我就站起来,朝她的办公室那边走去。她所在的办公室是开放式,坐着很多人。但都是格子间,一人一个小隔断,但她的工位是靠墙的角落。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工位格子间的挡板看见我走过来,就矮了身子,掩在挡板后面。我走过去,在她身边站住,抬高了声音说,美玲,你昨天写的那个新店开业新闻稿很不错嘛,挺专业的。你以前是学广告出身的吧。她支支吾吾,眼神有点躲闪。工位的隔板把每个人都隔成一个小世界,如果不站起身来张望,是不易看到其他人的。我扫视了一眼,没有发现有人朝这边看,所有人都对着电脑敲着键盘,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她身子往下矮了矮,本来就宽松的T恤领口显得更加通透了,顺着脖子往下能看到陡然的曲线探头探脑。就像触摸发烫的铁壶的温度一样,我快速地触碰,又像被电了一样迅速抽出手来,但在这短暂的瞬间,我还是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伸进、抓住、捻捏,一气呵成。得手之后,我尴尬地一笑,又带着得意的兴奋落荒而逃。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以后,她给我发消息说,你他妈下手真重,捏得疼死我了。我说,那我怎么补偿你啊?她说,那你请我吃饭吧。我说,你赏光吗?她说,必须赏啊。我问,那你想吃什么?她说,要不咱们去吃火锅吧。我说好,下班了,我在公交车台等你,这附近同事太多了,去双井那吃吧,正好离你住的地方也近,吃完回家也方便。

那天晚上我们在富力广场吃的海底捞,陈美玲是四川人,太能吃辣了,她自己要了一个麻辣的汤底,吃得嘴唇通红,一脸红润。她喜欢吃毛肚、百叶、虾滑,还要了一堆蒿子杆、白菜心、木耳等配菜。我吃不了,辣得我直吸溜着哈气,于是只好一杯杯的灌自己冰镇啤酒。我没吃什么东西,她倒是吃得很满足,眼镜片背后闪着晶亮的光。到后来,她似乎有些过意不去,有些歉意地说,不早说,要知道就不吃麻辣锅底了,要一个鸳鸯锅。我说,没事儿,主要是请你吃,你喜欢就行。她妩媚一笑,从锅底捞出一块毛肚用自己的筷子夹给我,我急忙说,我不吃,太辣了。她就缩回筷子,把放进自己嘴里,嗦啰了一下,又夹回来放到我的碟子上,说,这下不辣了,吃吧。我毫不犹豫地夹起来嚼吃了。因为我的肚子不舒服,结完账我们也没怎么逛,送她到小区门口我就坐公交车回去了。我在车上,她给我发短信:好吃吗?我知道她所指,就回复:好吃,有你的口水,当然好吃了。她又说:看你挺喜欢吃木耳的。我又说,我更喜欢吃鲍鱼呢。

  

5

后来,我和陈美玲就日渐熟悉起来,在同事关系上又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说是男女朋友吧,也没有那么贴心,她往往会表现出自私的一面。我和她的工作都是写文案,但自从我来到公司,她就再也不写一个字。每次总监给她安排活儿,她私底下都扔给了我。一方面我喜欢写,另一方面和她关系暧昧,所以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平。我唯一不满的是,她经常理直气壮的用开玩笑的口气问我索要礼物。发了工资,她说我们去新世界逛逛吧,在优衣库,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挑了一身新衣服,我帮着她拎了几大包,到了结款台,她对收银员嬉笑着说,刷我男朋友的卡吧。然后闪到一边。逼到这了,我只好假装镇定地掏出自己的卡帮她结账。每次叫着请我吃饭,吃完饭却没有结账的意思,坐得很稳,所以每次说请我吃饭,最后倒都是我来掏钱。而且吧,两个人吃饭,她点一堆,最后总是剩下不少,都浪费了。开始我还说她“眼大肚饱”,后来我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就嘀咕,非常不满。口口声声说我是她男朋友,我还没见过不为对方着想的爱情呢。于是我经常在心里拿她和我大学的时候的女友比较。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每个星期回家返校,她都给我带大包小包的水果和零食,还把他爸爸珍藏的好酒好烟偷出来给我。有一次,我用一个月的生活费,给她买了一件风衣,然后这个月就非常窘迫。她得知了状况,每次在食堂吃饭,要一碗牛肉面,总是让我吃面,她喝汤。哪像这位女侠,就像个饭托。所以,陈美玲的这种做派,我怀疑她是太无聊,我只是她枯燥的工作的一个乐子。况且,我还能帮她工作。何乐而不为?

陈美玲经常自鸣得意地说,自从我到了公司之后,她一篇文案都没有写过。我问她,你是学经济管理专业的,咋没干自己的专业呢?她说,什么经济管理,工商管理专业啊,听起来高大上,其实狗屁不是,人家凭什么叫你管理啊。这专业出来就是找不到工作的。我说,我们中文系也是,万金油,都认识字,你写得再好,在别人眼里也不稀奇,不值钱。我们学中文的,既然选择读中文,肯定大多数都是喜欢读书,喜欢写作的。虽然文案不是文学,但好歹也算是文章。我和陈美玲的不同是,虽然都是做文案工作的,她觉得写字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而我到觉得是一种乐趣,能从中找到成就感。她说她是迫不得已才干这一行的,所以领导给她安排的活儿,她都扔给我,我写完了,再传给她,她去交差。她风格强硬,作风泼辣,一副典型的川妹子的做派,她经常把我写好的文案打印出来,然后就“噔噔噔”地跑到老板的办公室去让他过目确认,她因此受到不少表扬。她特别强势。很多时候,我写完的稿子,给老板请示的时候,他就像故意的似的,鸡蛋里面挑骨头,而且这骨头很多时候都是非常荒谬的理由,完全是在找茬的感觉。老板总是说,你这感觉不对,再改改,拔高一点。问他怎么改,他说,我要知道怎么改还请你干啥?我花钱给你们发工资请你们来,就是叫你给我解决问题的,不是来问问题的。后来我也想通了,反正是按月发工资,又不是计件,一个稿子改一个月也可以,反正到时间你得发工资。虽然这样自己安慰自己,但为了推进工作,还是得想办法提高过稿率。后来我发现,只要陈美玲上交,很大几率一次性过稿。我写的稿子,她送过去,如果老板说,你这不行,还得再改改。她敢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大声反驳,哪儿不行了,你看,这写得多好。老板不好说什么,只有一笑,说,好好,行吧,就先这样了。签完字就定稿了。后来我们慢慢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我写稿,她汇报。

虽然我喜欢写东西,并以此为乐。如果我主动要求义务劳动,倒也没什么,那是我自找的。但是,她把她的工作都扔给我,并且表现得那么理所当然,时间长了,我也非常不快,心理失衡。有时候即使不说什么,但是也没什么好脸色。我很懦弱,不会拒绝,但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她应该能觉察到敷衍和应付。这时候,她就会示好,在QQ上主动跟我玩真心话的暧昧游戏,讨人欢心。

  

6

我们公司是卖茶叶的,相对于工作日,周末才是卖货的高峰,因此营业员都是工作日倒休,周末上班,我们后勤支持部门也就不得不实行单休,周六也上一天班。周六这天,写字楼里的其他公司都放假了,整栋楼人烟稀少,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一家公司有人值班。整个楼层的公司大门紧锁,只有走道上的路灯昏暗地亮着,如果一个人在这么大的建筑里走过,还是有些恐怖。楼梯道的步梯就更不用说了,平时上下楼都坐电梯,本来走的人就少,现在更是漆黑清冷,只有墙角的消防灯闪着幽暗的绿光。

一个周六的上午,陈美玲给我发消息说,烦死了,一点都不想写东西。你帮我写个宣传册文案呗,还有公司加盟商开业的三个新闻稿。我冷冷地说,没时间,手头上还有好多工作没弄完呢。她撒娇地说,你就是不想帮我。好不好嘛?庄哥哥。我说,真的好多活呢。就不搭理她了。我在网上下载了一个小说,复制到word里,然后把页面拉小,偷偷看书。她一定是觉察到了我的冷淡,也就没了动静。

到了中午,她主动说,一起去吃饭吧,你想去哪吃啊?我说,不知道呢,每天想着吃什么好伤脑筋啊。要不,还是去吃红烧肉盖饭吧。她说,你都吃了几个月了,不腻啊。我说还好,鄙人比较专一,我要一直把它吃腻了再换。她说,行吧,走。

中午吃完饭,看看离上班时间还早,老板今天也不来,早点晚点回去也无妨,我们就走到了达官营那的莲花河。河边柳树葱郁,一丛丛堆起来,又一条条垂下去。河边没什么人,只是老远的地方有几个闲散老人坐在马扎上钓鱼,目光注视着绿色的水面。我们一前一后地漫步,说些无聊的闲话。她折了一根柳条,拿在手里挥舞,她说,在河边真好啊。太阳晒着,有阳光和水草的味道。真舒服啊。我坏笑一下问,那你舒服吗?她扬起柳枝,作势要打我,说,你个老流氓。我说,你想哪去了?我的意思是你闻到这夏天的味道,是不是很舒服。我赶紧躲开。她笑着往前走,我又赶紧跟上。在前面河边的凉亭里,有一群退休干部模样的老人,他们穿着汗衫,摇着蒲扇,有两个头对头下着象棋,还有一个拉着二胡嘴里吱吱哇哇地唱着歌。我问陈美玲,你会唱歌吗?她不屑地说,唱歌谁不会啊?只是唱的好不好的问题。我说,那有一首歌,你一定唱得很好。她问,什么歌啊?我说,《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她问,为啥?我说,你会唱“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情愿,和你化做一团火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故意阴阳怪气,把“啊啊啊”唱得极其猥琐。她脸一红,追着要打我。我们就追逐着朝公司的方向跑去。

走到写字楼的大厅,陈美玲对我说,刚吃完饭,要不我们就不坐电梯了,正好可以锻炼锻炼,消消食儿,整天的在办公室坐着,浑身都僵了。我说行,我们就往电梯侧面的步梯间走去。推开楼道的门,里面黑洞洞的,猛地一下从亮光里钻到黑暗里,黑暗显得更加黑暗,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一步一步往上摸索着走。直到走到三楼,眼睛才有些适应,楼道的墙角有应急灯发出幽蓝的微光,这才基本可以走得稳当。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她后面。走到六楼的时候,我一个不小心,脚下拌了一下蒜,往前踉跄了几步,手就往前乱抓,想要找个可以扶的地方,却抓在了她的腰上。她就势扭转身,站在上面一个台阶上,身高就和我平齐了。我一下把她抱住,就在黑暗里咬在了一起。她的舌头像是一条鱼在一汪泉水里前后左右翻飞、冲撞,轻轻擦过卵石,往深处游走。她的腰身弧度优美,皮肤清凉细腻,我把手掌搭在她起伏的曲线上,我喜欢牛仔裤布料粗粝坚硬的感觉。我们在黑暗中喘息,双手在彼此的身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探索。

当暖流从下而上冲上脑门的时候,我感觉我们两个好像笼罩在一团透明的玻璃罩里,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我的心脏跳动加速,就如同高层建筑里一楼的自来水管,压力强劲,想要一泄而出。我凶狠地一把拉住她,另一只手就把走道的门“哐当”一下打开,急匆匆地把她拉到七层去。这个写字楼每一层都有一个公共厕所,男女相邻,紧挨着步梯的位置。走廊里空无一人,我连拖带拽地把她拉进了男卫生间,随手就把门从里面反锁了。一进门是洗手池,正前方是一面大镜子,我把陈美玲抱起来坐在洗手台上,感应灯也随机亮起来。我们眼神相触,她头低垂下来,不敢看我。她把零散在额头的碎发撩起来,夹在了耳朵上,脸上氲出绯红和娇羞。我从她背后的镜子看到自己非常丑陋,荷尔蒙从眼神中像火山一样迸发。当火山的岩浆铺天盖地的时候,终于熔化了她的羞涩,她的眼中也腾起被我点燃的熊熊烈火,把所有的矜持与羞涩燃烧殆尽,她卸下不安的面具,和我步调统一地起舞。她捧着我的脸,用热切的声音,轻声说,我想叫你爸爸,好吗?我心头一颤,不以为然,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叫什么都可以啊,叫小狗都可以。她就连着叫了几声爸爸。一切都在继续,在往山顶攀爬。她说,你打我吧。我说,神经。你喜欢虐待?她没有做声,我就轻轻地抽了她几个嘴巴。当我的巴掌扬起来,准备打下去的时候,她的眼睛就眯起来,抽打在她脸上的时候,她表现出一种轻松如释重负的感觉。后来,我把她从洗手台上抱下来,按趴在墙壁上,像一匹矫健的小母马,它拉了一把鬃毛,它仰起头似乎想要对着天空嘶鸣。我抡起马鞭抽打着臀部,它上面印上了手掌形状的红花,待到我想要一跃而上,带着她驰骋的时候,她突然扭转头,看了一眼我的下体,一脸慌张,充满了惊恐的表情,然后就一脸泪水,她转过身抱着我,蹭了我一脖子眼泪,她说,我害怕。我其实有些不快,挺扫兴的。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要做出体贴绅士的态度,就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紧张,放松一下就好了。她心有余悸的感觉,把衣服和裤子整理好,用手抹了抹头发,都整理好了,然后神情郁悒地说,对不起,我帮你吧。她站到我的背后,从后面怀抱住我,伸出手帮我弄出来了。我非常好奇,她的态度能在瞬间180度大转弯,但我也不好问什么,权当做没有经验第一次的胆怯吧。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疑窦丛生。回到办公室,她一直埋着头,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我也心不在焉地帮她写稿。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什么都没干。我就不再问了。

我一直想不通,觉得陈美玲的行为非常难以理解。如果说把和我暧昧当做是让我帮她干活的交易,那这种游戏浅尝辄止,吊着你应该对她更有利。但我觉得又不至于的,就凭干点活,就去献身?这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那么结论就是,她还是喜欢我的,也许有交易的成分,但是只不过是捎带手的。

我一遍遍回想和她相处的细节,她的言行举止,一笑一颦每个细节都被我分析琢磨,我确定她在欲望的潮水中,也和我一样汹涌澎湃,难以遏制,但是我无法理解她怎么能在120迈的高速狂飙中陡然刹住车。在她被我将要破门而入的最后一刻,落荒而逃。她能和正常人一样进入状态,但却像在酒醉的癫狂抑或甜美的春梦当中,被人一瓢冷水迎面泼来,或者当头棒喝,霎时醒来,一切都戛然而止。我曾试图寻找原因,但百思不得其解,搞不清楚她有什么毛病?难道是守住防线?可从她娴熟的技巧来看,她不像未经世事的懵懂少女。她曾有意无意地透露:她喜欢享受发生的过程,喜欢那种在结束前的膨胀与癫狂。当我们彼此连接融合,就意味着索然无味的结束。几秒钟的迷幻之后,将是无限的空虚与孤独,她害怕那种感觉。但是这种说辞,或许对我有一定的说服力,但也仅仅只是一定程度的,她没法用这套说辞让我完全信服,至多是在我疑窦丛生中少了一丛而已。我曾经直面过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问她为什么,她非常回避这个问题,显得极其不耐烦,如果我揪住问题不放,她就会心烦气躁,甚至勃然大怒。但我能感受到她的惊恐万分,她的神情非常恐惧,好像回忆起了不堪的让她战栗的噩梦,眼睛里充满深深的绝望。我就难以再继续这个话题,追问下去了。我也企图从她的言语中找出蛛丝马迹,但最终我一无所获。

后来一段时间,我们也有过不少次这种行为,一方面我一直怀有期待,说不定哪一天她克服心理障碍,就能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给我。但好像她心底的这个障碍是无法跨越的,因为每一次我的希望都会落空,最终让我垂头丧气,郁郁不快。虽然我非常沮丧,但我又乐于沉溺其中。二十出头的我,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而我的身体又经常兵荒马乱,饥饿难当,我非常馋,馋她的唇齿舌尖、饱满的乳房和结实的臀部,吃上几口总比一口没得吃强很多吧,所以就算我一次次没有通过幽深的小径走进春光十色的花园,体验到令人激动的天堂,但我还是忍不住心怀希冀地一次次和她纠缠、燃烧,再陡然被一盆冰水把火焰灭掉。我对她彻底失去信心,是在半年后的一个周六下午。我不满足于仅仅是在办公室和幽暗的楼道的亲热,我也不再仅仅满足与她的唇齿和双手,我想要走进她的体内,一探究竟。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她之所以这样对我,就是因为我们的关系还不到那个我希望的程度。那个周六,我们倒休没有上班,一个哥们在我的邮箱里给我传了一个《金鳞岂是池中物》的小说,我下载下来,点着一支烟,一边抽烟一边看书。这时候她在QQ上跟我说,她的室友去美国学习了,半个月后才回来。家里就她一个人,无聊得很,睡了一天了。我说,那你也不出去转转,双井附近那么繁华,逛商场啊。她说,懒得去,难得一个周末,躺着就很舒服了。我开玩笑说,那我去陪你玩吧。她坏笑说,怎么玩啊?我说,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她说,我们去看电影吧,我这租的房子太小了,估计都不到十平米,进门就在床上。我说,那我们就在床上玩吧。我不想看电影,一看几个小时,太浪费时间了。她回复说,也行吧。我当时心想,如果在一个私人空间,她会不会就放开了呢,是不是就可以打开心扉,敞开自己呢。我要用澎湃的热情淹没她,让她不能自持地心甘情愿沦陷。我就出门,打车到双井她住的小区。

她的房间不大,东西也不多,一进门是个旅行箱,立着放在门口,正对面是一个单人床,一个小小的书桌,上面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床看起来倒是很松软舒服,床上铺着干净的天蓝色床单,被子没有叠成方块,折了几折堆在靠墙的那一边。我说,也没个凳子,我坐哪啊?她说,就坐床上吧。我说,这样不好吧。外面全是汽车尾气,外套多脏啊。她说,客气个屁。那你把外套脱了啊。我说,主要是裤子坐床上脏,外套脱了有啥用?她眼睛一弯,妩媚一笑,那你把裤子脱了吧。我就一屁股坐下,床就软软地凹陷下去。并排坐着说话,气氛挺诡异的。我也没心思和她瞎扯,自己都觉得应答有些敷衍和心不在焉。后来她扭转头看我,两双眼睛一对视,我就伸出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把她扳倒在床上,我把她压在下面,两团火焰纠缠在一起燃烧。我们像彼此的雪糕,在彼此的口中融化。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的衣服都零落在地板上,她像一条鱼,安静地悬浮在清凉的溪水中。我像一个鲁莽的探险者,穿越过沟沟壑壑,雪峰和草地,到达一汪芳草萋萋的泉眼。她化作一坨稀软的面团,被我折叠成各种造型,我把她分开,就像逆流劈开河流。她的眼神迷离起来,就如同早上远方的雾霭,她闭上了眼皮,露出微弱的眼光。她喃喃低语:爸爸,爸爸……我的手指骨节粗大,手掌粗粝,使劲摔在她饱满的臀部,五指红印彼此叠加,成了一片赤红,她扭动着身子,在拍打的惊叫中欢乐如同群蝶乱舞。当我狠命地把巴掌挥洒在她酡红泛起的脸颊,她的眼皮开启了,她充满情欲的眼神中掺杂着些许轻松和如释重负。我化作竹签,想要刺穿她这个细嫩羔羊肉,在情欲的烧烤炉上炙烤的时候,她猛然坐起来,一脸泪水,她扯过被子,把身子缩在里面,像一个可怜的失去了呵护的孤儿。她怯怯的眼神瞟着我的那地方,又很害怕地扭转头,梦呓般说,怪物,怪物……我愤怒地一把拽开被子,她又胆怯地扯回去盖在自己身上。她压抑地嘤嘤哭泣,肩膀随着哭泣微微颤抖。她说,我是想给你的,可是……害怕……鼓楼在摇摆……快要倒塌……怪物被杀死,吊在鼓楼上……摇摆的鼓楼快倒塌了……对不起。我生气地说,是他妈我对不起你,行吧!一边说,一边怒气冲冲地从从床上跳下地,捡起衣服胡乱就快速穿好。我说,我有点事儿先走了,你忙。就使劲甩上门走了。

走在出小区的路上,我还在想,她会不会给我打电话道歉,求我原谅,至少说明原因。但她最终也没有给我打电话或发短信。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她会惊恐地叫生殖器怪物,为什么她喜欢叫我爸爸,缺少父爱吗?为什么喜欢我抽打她,在抽打的过程中,她似乎解脱了什么不堪忍受的重负。这么多疑惑让我更加烦躁,我觉得自己好像被蒙在鼓里,是她玩弄的小丑。我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几口,然后碾灭了,仍在小区的绿化带里,愤愤不平朝公交站走去。

  

7

如果说十年来我们一点联系没有,这是不客观的。只是相对于十年时间,我们的联系少到几乎可以忽略。自从那事后,我们的关系渐渐冷却下来,除了工作上不得不联系,我们私下里尽量避开,很少交流。没多久,她就辞职了。她回到成都的开始几年,我赌气没有和她联系,我觉得相处了这么久,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也不和我道别,我在她心里到底是什么地位可想而知。我赌气主要是因为尊严,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是她生活中取乐的小丑,是她释放情欲的工具。所以有时候和朋友闲聊,大家都炫耀自己有几个女朋友,我算来算去,总是刻意地回避她,过滤她,无视这段有些奇怪的经历。对于男性而言,没有进入过的女生,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而她在离开北京的时候,居然轻而易举就把我从她的生活中抹掉,这件事让我恼羞成怒,尊严尽失。我恨她,但是不得不时常想起她,她的确给了我美好的记忆,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在我年轻的时光里,温馨过,温暖过,激动过,迸发过。如果把她定义为我的前女友,似乎又心有不甘,于是我就把她定义为“十分之九女友”。

又过了两三年,她渐渐和我有了一星半点儿的联系。我们都憋着劲绝口不提当年发生的事情,即使偶尔提起,她也故意岔开。我就又会觉得非常没有面子,后来,我就绝口不提了。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会跟我絮絮叨叨一些她的生活琐事,我都置身事外地敷衍着应和。她说,她找到一个男朋友,和我一般大,高材生,是川大中文系毕业的,天天在网上写小说,和我写的不是一个风格,他写玄幻,穿越,霸道总裁之类的。我说给个链接,我欣赏欣赏。她说,你不会感兴趣的,他写得我都看不上,和你不是一个路子,你是写老作家那种风格的,别看了。我就不强求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她说她现在相亲了,可是年龄很尴尬,小的嫌她老,老的孩子都大学毕业了,不是离婚的就是丧偶的。她还跟我说,她约见了一个男的,是一个医院的院长,孩子已经结婚,见面就要和她上床,太恶心了,于是就白吃了他几顿大餐后,就把他删了。她也经常说,她非常痛苦,我问她痛苦什么,一个人,也没什么负担,养活好自己就行了,无婚一身轻,没事还可以谈恋爱,多睡几个帅哥。再后来,她告诉我她信仰基督教了,信了主后,她才得救了,心理平静了很多。我问她心理有什么痛苦,是缺男人吗?她就不回复我。还有事没事给我发一些关于基督的视频、音频、文章,想把我发展成教徒。我说,我天生对这个没感觉,即使要信教,我也会信佛教的。她后来好像是在成都的一个广告公司工作,我说,你终究还是在做文案啊,她说,我哪会啊,瞎混,混一天算一天,你得帮我啊。你不帮我,我就失业了。我也帮她写过一些,但是慢慢我就烦了,她看出我的敷衍,就没有了联系。

大概又过了四五年的样子,陈美玲才再次和我联系,她联系我是想告诉我她要去英国了,叫我去接她。她说她们教会有个项目,可以派到英国去半工半读。她觉得自己年龄也大了,没什么一技之长,去学学英语也挺好的。两年期满后,会发一个硕士文凭,何乐而不为?我说,是挺好的。你现在才知道学习啊,你不是干文案的嘛,应该不愁找工作啊。她说,我不是干那块的料,不喜欢写东西,看见文字就想吐。我说,那你这么多年在文案界是怎么混过来的。她说,糊弄呗。她曾经问过我,在我的心里,给她的定位是什么?我说,算不上前女友吧,但是好歹也有过肌肤之亲,确切地说,就是“十分之九女友”,她没说什么,这事就过去了。这次给我打完电话,她又给我发来微信,在微信上她说,你不是一直耿耿于怀没有成为我真正的男朋友吗?其实我也挺遗憾的。这次我走之前,咱们把遗憾补上吧。9月15号你到西客站接我。

  

8

9月15号那天,北京的天气很热,我先洗了个澡,换完衣服就坐了23倒57沿着广渠路直奔莲花池。我到了北京西站南广场的时候,一看时间,才10点半。我在露天广场的木条椅子上坐着,看了好几遍进站口门口的LED滚动屏才找到她的车次到达的时间,上面显示晚点45分钟。我一看,离她到达的时间还早,就给她发了个信息,说我去马连道街上转转,顺便去咱们以前上班的那个地方看看。她说行,快到了再给你打电话。你顺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咱们到了你请我吃饭。我说好。以前上班的那家公司就在附近,步行十分钟就到了。我坐了电梯上去,透过玻璃门朝里面看,前台变了,公司的LOGO也换了,里面零星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朝气蓬勃地走动。我给陈美玲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说,办公室地点没变,重新装修了。我往回走,走到步梯那里,推开门进去,我干咳一声,里面的感应灯就亮了,灰白的墙壁还是一如往前,在8层到9层之间的墙壁上,有一个黑色的小人,小小的圆圈是脑袋,五条直线构成了身子和四肢。这还是十年前我在楼道抽烟,用烟头画的。我也给她拍了一张发过去,她说,这么多年还在啊。我说,是啊,也没有粉刷一下。看到这个勾起了我的思绪,心情很复杂啊。她说,复杂个屁,见不得你们文人,想得多,矫情!我说,你还记得这里的事不?她说,废话,我把你儿子弄出来抹墙上了。我说,你个流氓。

我从写字楼出来,沿着马连道路往北走,街道两旁都是卖茶叶和茶具的小店铺,看见有好看的紫砂壶在在打折,我进去一把把摩挲端详,这时候她打电话过来,说已经进入市区了,可以接驾了。我说,喳!就往回走去。在往外涌动的人流中,我东张西望半天,最后看见她了。我向她招手,她看见,就推着行李箱过来了。我们让开人流,靠边站着说话。我盯着她,她也盯着,我笑,她也笑。我说,来,抱抱。她就放开行李箱的拖拉杆,走过来和我抱在了一起。我拍拍她后背,松开手,说,你没什么变化啊,风韵犹存嘛。她说,老啦。你也没怎么变,就是头发少了。我说,快秃了。她说,有才嘛。我说有屁才,有才没钱等于没才。她说,懒得理你。我看她穿着着阔腿裤,就说,咋还穿上这裤子了,真把自己当中老年妇女了啊,是不是已经加入广场舞大妈的队伍了。你呀,还是穿牛仔裤好看,你的腿细,屁股翘,穿牛仔裤T恤好看,显得清纯。她翻个白眼反问,现在不清纯吗?我说清纯,清纯。她接着说,现在穿不了牛仔裤了,胖了,以前的牛仔裤都穿不进去了。我接过拉杆,拖着往外走。

  

9

出了车站,我说,你想吃啥,也没什么好吃的。她说成都好吃的太多了,北京没啥好吃的,要不咱们吃点北京特色的,卤煮咋样?我说,请你吃一碗卤煮,你不说我小气啊。她说,你跟我客气什么,卤煮是北京的特色小吃,还替你省钱呢。正好在西站对面就有一个卤煮火烧小店,我们就拖着箱子过去了,点了两碗,她放了很多辣椒,吃得大汗淋漓。

吃完饭,我说,找个地方休息下,看你热的。你几点的飞机,她说,晚上十一点的,我得九十点钟赶到机场吧,六七点得走。我说行,那开个钟点房休息休息,我给你定个房。我就拿出手机,在APP上在线定了一个附近的酒店。

进了酒店,把行李放好,她说热死了,一身汗,我先洗澡,你看会电视。我打开空调,斜躺着看电视,她就进去了。没多长时间,他就洗完,围着浴巾出来,说,你也去洗洗吧,说完就垂着头用干毛巾揉搓头发。我围着浴袍光着上身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了,只露着脖子和头在外面盯着我看。我故意哗啦一下把浴袍解开散掉在地板上,她坏坏地一笑,我就揭开被子角溜了进去,她侧了侧身子,斜躺着面朝我,我就咬住了她的嘴唇,我把被子往上一提,就把我们整个埋在了里面。我的手掌在她身上游走,她问我,感觉有变化吗?我呢喃着说,皮肤还是和记忆中的一样爽滑呢。她眼神迷离了,说,一点变化都没有吗?我弹了弹她胸口的那一点,说,这个变大了,以前像个黄豆,现在像个花生米。她笑笑,这么多年,肯定有变化。我的手指探索着她身上的每一个坑坑洼洼,角角落落,她的手掌和手指却只在我的上半身游走。我握着她的手,牵引着向下,她却又像受惊了般使劲往回抽缩。我有些恼火,但是又不好发作,怕扫了兴致。就在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顺着她,将就着完成这个渴盼已久的程序。我知道她在努力,但我不知道她在努力克服什么,我能感觉到她在试图自己说服自己。当火苗在滋滋地从我们的身体往外蹿的时候,我把被子一脚蹬到地上,然后握住她的两只脚踝,准备分开她。她看了我一眼,然后猛地打了一个滚,把脸埋在枕头上。我看到她身子蜷缩在一起,又重现了以前那一模一样的可怜相。她的脸上又出现了惊恐不安的表情,眼泪瞬间掉下来,她连忙对我说,对不起,我害怕,我害怕那个怪物。我已经无话可说,但是我也不能发作。我恼怒地瘫软下来,噗通就仰躺到床上。我掰过她的脸,看到她脸上全是泪水,她无声的流泪,身子在剧烈颤抖。我突然也害怕起来,就如同在经历一个巨大的阴谋,邪恶的眼神在暗处窥视,而我在明处只能感受到危险和杀气,却看不到幕后主使。于是我强压住不安和恼火,轻轻把被子拎上来,给她盖好。我假装绅士地冷静下来,过去用用手掌给她擦干眼泪,说,怎么了?没事儿,不愿意算了,不要勉强。她呜咽着嗯嗯了几声,说,不是不愿意,我就是做不到。我有病。我吓了一跳,心里暗想,不会是性病吧?她又说,是我的心理有病,脑子有病。听她这么说,我稍微放松了一下。我抱着她,跟她说些安慰的话,我找不到症结所在,所以安慰的语言也非常空洞苍白,我除了说没事没事以外,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抚她的语言。她终于安静了下来,过了半天这才恢复了神态。

我们并排躺着,漠然地盯着房间顶上的水晶灯聊天。过了有一个小时,我看她情绪稳定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是不是有心理问题啊?小时候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她赶紧说,没有没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见到那东西就觉得是个可怕的怪物。

又过了半晌,她说,你给我一支烟呗。

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她说,我不会抽烟,就是无聊的时候点着玩。

我侧转身从衣兜里掏出烟,给她点燃一支,她往起坐了坐,靠在枕头上,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啊!我说好啊。她说:

我上高中那会,班上有个男生,叫吴长泉,他是学校足球队的,球踢得特别好,每次进球,他就会兴奋地倒空翻,张开双臂狂奔,特别帅。我们都叫他“小贝”。他也是班上男生里最调皮的,经常打架斗殴。我们的数学老师外号“铁匠”,为什么叫铁匠呢,就是他打人特别狠,你上课不认真听讲,给你脑袋上凿一下,就是一大包。吴长泉就被他凿过,“咣咣咣”,一口气给他来了九下,脑袋上就九个包,狮子头上九个包,后来,我们就叫他“金毛狮王”,他也染头发,黄色的。有一回上晚自习,我们写作业,铁匠穿个白衬衫在教室里巡视,转来转去。吴长泉握着一个装满了碳素墨水的注射器,藏在课桌下,铁匠从他面前过,他就从课桌下面一推,滋了铁匠一后背墨水。铁老师是回到家才发现的,第二天上课大发雷霆,放学后把我们一个班都留下来,说要彻查到底,不过,到最后也没有查出来到底是谁干的。估计到现在对他来说,仍是一件悬案。

我问,那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她说,反正我知道。

她接着说下去:

我们学校附件有条河,叫西河。西河上有一座桥,就叫西河桥。桥是拱形的,对称各有三个桥洞,可以遮风避雨,于是就聚集了不少的流浪汉和乞丐。他们白天的时候就在桥头拄着棍,面前放个碗乞讨,有时候也会去别人家门前讨要口吃的。有一天,吴长泉从这里过,就想出一个坏点子。他回到家,找出一个包子,剜了一个小窟窿,往里面塞了老鼠药,然后扔给了一个乞丐,看着他吃下去。第二天,就有人发现这个乞丐死在路边,后就被民政部门弄走处理了。

我大吃一惊,说,还有这样的事,也没有人查吗?

她说,这种人,没有家人,谁去管?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她又吸了一口烟,吐出来,问我,你想没想过,如果一个人把家人毒死,自己不说出去,外人怎么会知道呢?

那天下午,陈美玲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似乎能从中看到若隐若现的什么,但它转瞬间就消失成了空白,凌乱成一段段毫无逻辑的片段。我企图把这些片段拼接出来,勾勒出她的意图,但是我没有成功。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和惶恐,好像身边这个人戴着面具,背后藏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巨大阴谋,我看着她熟悉又陌生的脸,觉得她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我感到眩晕,后背发凉,额头上似乎渗出冷汗。我突然发现,这个娇小的女生,她曾经赤身裸体的横陈在我的面前,但我却不曾了解过她。回过头来想想,她从未给过我任何有关她的有效信息,除了我知道她爸爸在她上高中的时候意外去世,她的过去,她的生活,对我来说完全是一团迷雾。也许,正如同我从未进入过她的身体一样,我也从未进入过她的内心。

那天傍晚,天边的夕阳特别美,像漂浮在水中的绸缎。抬头望天空,一大片一大片的天蓝得轻盈透彻,马路上的车和行人穿梭不息,每个人都是一个人,但谁知道这多彩的世界中的人,谁的心中有没有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呢?

陈美玲拎着一个手提包,我帮她拉着沉重的行李箱,在人群中左冲右突,换乘了好几条地铁线,才到了三元桥,从这里乘坐机场线到首都机场。一路上没怎么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感觉都心不在焉。到了候机厅,我说,要不你先吃点东西吧,这么长时间。她说,上面应该提供吃的。我说,飞机上的肯定不好吃,就跟在高铁上卖的盒饭一样,又贵又不好吃。她没吭声。我就把她带到二楼的机场肯德基,要了一份汉堡、可乐和薯条。我说,你先吃着,我去帮你值机。她就从包里翻出钱包,又从钱包拿出身份证递给我。我说,你慢慢吃,不着急。就转身往值机口走去。到了值机口,我拿出身份证,瞟了一眼。身份证上的陈美玲稚气未脱,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模样,眼神清澈单纯,没有现在的那么多烟火气。我突然注意到,她身份证上的名字写着“陈美琳”。我心想,“琳”这个字可比“玲”好看,好听,没有后鼻音,叫起来干脆,“玲”这个字,明显俗气得多。不过,名字经常被人写成同音字,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我拿着机票回来,她还在蘸着番茄酱,把一根薯条叼在嘴里。

我们枯坐了一会儿,我掏出手机,一看登机时间快到了,就起身,说,走吧,早点儿,时间充裕点好,别搞得着急忙慌的。上飞机的时候,她说,抱抱吗?我说,行!她就探身过来,我搂住了,拍拍她的后背,在耳边说,该走了,一路顺风,去了好好学英语哦!她笑笑,一个人朝安检口走去。

那天晚上,我心里莫名的有点不安,说不好是为什么,也许是最终没有和她完成仪式的失落吧,也许是她捉摸不透的过往带来的不确定性吧。我躺在床上,抽了半盒“黄鹤楼”,把手机微信的朋友圈刷了一遍又一遍,通讯录也滑来滑去,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后来,我退出微信,点开Chrome浏览器,在google搜索里面输入“陈美玲”三个字,我想了想,删掉“玲”,又输入了一个“琳”字。搜索结果的前几页都是一些无效信息,我漫不经心地又点了几次“下一页”,突然一个摘要显示有“成都”“女孩”关键词的页面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点开链接,是一则20年前的搜狐老新闻跳入眼帘:

人性的扭曲,道德沦丧!鼓楼悬尸案引出未成年性侵案

4月1日,XX中级人民法院审理一起亲生父亲性侵未成年少女一案。据悉,一名化名叫美琳的未成年少女……口中一直喃喃自语“怪物”不止,并尖叫“杀死怪物!”……后来,该男子中毒身亡,尸体被悬挂于该辖区鼓楼,该案事出蹊跷,相关办案人员表示,可能与性侵少女有涉,调查取证正在侦办当中,暂时不方便对社会透露……未成年少女的保护刻不容缓,应该引起社会的关注……该案件还在调查侦办当中,本报记者将持续跟踪报道……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界面顶端显示收到一条微信信息,我切换到微信一看,是陈美玲发给我的一条信息:我杀死了一只怪物。

我心里一惊,平静地发出去一句话:摇摆鼓楼。

她问:你知道了?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回来吧?

她说:我去见上帝,一切听主的。

我起身,点燃一支烟推门出去,我站在阳台上仰头往天上看,天已经黑了,笼罩着北京这个城市的夜空像一把被啃噬了无数虫洞的破伞,露出天外的点点星光。在数不清的星星里,偶尔穿行过一个闪烁的亮点,幽灵一般缓慢移动。我想,飞机穿行在海洋一般的天空,陈美玲的心里现在在想些什么呢?同时,我仿佛看见了一具悬挂在鼓楼上的尸体,在黑暗的夜空中摇摆。随后,我就分不清是鼓楼在摇摆,还是世界在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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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昨天 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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